在東胡之時,他又聽說義渠王劫走了秦王后的妹妹,想來便是羋月了,當下便一路辛苦,跋涉數月,才到了義渠王城,只聽得義渠王數月之前納了一個美女,他以為便是羋月,又辛苦潛入王宮之中,一處處宮室尋來,直到與義渠王照面,兩人打了數次,義渠王原是心懷嫉恨,不肯告訴他真相,後來與他數番打鬥,最終也是服他的心性,便將羋月下落告訴了他。
他連夜趕到咸陽城中,這幾日便在設計努力尋找楚宮舊人,想辦法打聽羋月消息,誰知這日竟這麼湊巧,遇上了女醫摯。
女醫摯聽了經過,忍不住拭淚:「公子,你何不早來,九公主她、她……」
黃歇緊張地問道:「她怎麼樣了?」他只覺得雙手顫抖,生怕聽到不利的消息。
女醫摯道:「她已經侍奉了大王。」
黃歇怔了一怔,心中雖然酸澀難言,但終究舒了一口氣,嘆道:「她能活著就好,活著就好……」
女醫摯見狀,心中也是難受,嘆道:「公子,具體的事,我們身為臣僕雖然不明內情,但也聽說九公主初進宮,原是不放心王后,後來則是因為王后懷孕,所以才侍奉了大王。」
黃歇苦笑一聲,搖頭道:「醫摯,謝謝你,你不必勸我。我了解九公主,她天性倔強,豈是輕易妥協之人,她必是遇上了絕大的難處,才會,才會……」
女醫摯輕嘆道:「是啊,你總是最了解她的。」
兩人沉默片刻,此時街上人多,兩人便到了街邊一處酒肆中暫坐。
黃歇忽然道:「醫摯,我欲與她相見,你可有辦法?」
女醫摯心中暗道:「果然如此。」不禁嘆息:「公子,你若是早上四個月也罷了,如今卻是不能了。」
黃歇一驚:「怎麼?」
女醫摯同情地看著他:「我說你來遲了,便是這個原因,她如今已經被封為八子,並且已經懷了秦王的孩子,我如今便是服侍她安胎,這才出宮尋葯……」
她再繼續說著什麼,黃歇已經聽不到了,他木然坐在那兒,只覺得覺得身邊的一切事物都已經模糊,所有的聲音變得遙遠。
女醫摯輕嘆道:「她若沒有懷孕,就算她委身秦王,你們一樣可以遠走高飛,可是這女人一旦有了孩子,就……」她同情地看著木然的黃歇,知道他此時已經無法再回應什麼,只得看了看周圍,卻見那精壯奴隸站在黃歇身後。方才黃歇將契書給他的時候,他雖然收了契書,卻一直跟著黃歇,形影不離,當下作個手勢相詢,見對方應了,方才放心。
此時天色已晚,宮門將閉,女醫摯縱然不放心,也只得很站起來走了。
黃歇仍然坐在那兒,一動不動,背後的人來人去,直至人群散去,天色昏暗,他卻是恍若未覺,直至一人輕推著他喚道:「公子,公子……」
黃歇眼神漸漸聚集,看著眼前之人從模糊到清楚,細辨了一下,竟是方才釋放的奴隸:「是你?」
那精壯奴隸擔憂地看著他,道:「公子,你怎麼了?」
黃歇僵硬地一笑道:「你怎麼還沒走?」
那奴隸道:「我不放心公子。」
黃歇自嘲地一笑道:「不放心,有什麼可不放心的?」忽然一拍桌子道:「店家,拿酒來!」
店家遲疑著不敢上前,那奴隸便也一拍桌子道:「快上酒。」
店家見了這麼一個壯漢,不敢違拗,忙送上酒來。黃歇一瓶又一瓶地灌著酒,很快就酩酊大醉,拍著桌子混亂地吟道:「亦余心之所善兮,雖九死其猶未悔……」
此時天色完全暗了下來,諸人也紛紛要離開。卻見黃歇喝得醉薰薰地佔住大門,一個大漢抱臂守在他身邊,讓人出去不得。眾人不敢上前,相互擠在一起竊竊私語。
此時內室走出幾人,見狀也是一怔。便有一個上前問話道:「喂,兄台……」
黃歇抬頭,舉著酒瓶傻笑著問:「你想喝酒嗎?」
那人搖頭道:「不想。」
黃歇道:「你想打架嗎?」
那人搖頭道:「不想。」
黃歇呵呵一笑道:「可我想喝酒,也想找個人打架,你說怎麼辦?」
那人沉默片刻道:「好,那我就陪閣下喝酒,打架。」
他身後跟著的人急了,道:「庸公子……」
那人手一擺,道:「你們且先走吧。」自己卻坐了下來,道:「在下庸芮,敢問兄台貴姓?」
黃歇抬頭看了看他,見也是個年輕公子,氣質溫文,當下呵呵一笑,道:「在下黃歇。」
庸芮笑道:「可否令你的從人退在一邊,讓酒肆諸人離開。在下亦好與兄台共飲共醉。」
黃歇看了身邊那人,擺手道:「我沒有從人,他也不是我的從人。」
不想那奴隸聽了這話,反而退開一邊,讓出門來,諸人紛紛出來。
黃歇又低頭喝了一杯酒,抬頭看那庸芮居然還坐在面前,奇怪道:「咦,你怎麼還在?」
庸芮道:「你不是說,想喝酒,想打架嗎?」
黃歇又問:「你不是說,你不想喝酒,不想打架嗎?」
庸芮沉默片刻,忽然笑了:「可是我現在忽然就想喝酒,想打架了。」
黃歇問:「你為什麼想喝酒,想打架?」
庸芮苦笑:「我喜歡的姑娘嫁給了別人,還懷上了他的孩子,所以,我心裡難受,卻又不好與人說,只好悶在心底。」
黃歇已經喝得半醉,聞言忽然仰天大笑起來:「哈哈哈,你也是,這真真好笑。我告訴你,我也是。」
庸芮一怔:「你也是?」
黃歇呵呵笑著,舉起酒壺,再取了一個陶杯,給庸芮也倒了一杯酒,道:「是,我喜歡的姑娘嫁給了別人,還懷上了他的孩子……我、我只想殺了我自己……我若不是來得太慢,就算她嫁給了別人,我也可以把她帶走,可是,可是為什麼她懷上了他的孩子呢……」
庸芮端起酒杯,一飲而盡,不覺也是痴了,喃喃地道:「就算她嫁給了別人,我也可以把她帶走。我當日為何不敢想呢,是啊,我不敢,我都不知道她是否喜歡我……」
兩人各說各的傷心事,卻不知為何,說得絲絲合拍,你說一句,他敬一杯。不知不覺間。兩人喝酒如喝水一樣,把店家送上來的酒俱都飲盡。
忽然間一聲霹靂,大雨傾盆而下,此時天色全黑了下來,街市中諸人本已經不多,此時避雨,更是逃得人影不見。熱鬧非凡的大街上,竟只余他二人還在飲酒。
黃歇拿起盛酒的陶瓶,將整瓶的酒一口喝下,拍案而笑道:「痛快,痛快。」說完,便拔劍狂歌起來:「欲從靈氛之吉占兮,心猶豫而狐疑。巫咸將夕降兮,懷椒糈而要之。百神翳其備降兮,九疑繽其並迎。皇剡剡其揚靈兮,告余以吉故……」
庸芮也已經喝得大醉,他酒量本就不高,此刻喝得盡興處,見黃歇拔劍高歌,也不禁擊案笑道:「痛快,痛快,來,我與你共舞。」說著也拔出劍來,高歌:「有車鄰鄰,有馬白顛。未見君子,寺人之令……」
見庸芮也拔出劍來,黃歇笑道:「這酒肆甚是狹窄,待我們出去打一場。」說著率先一躍而出。
庸芮哈哈一笑,也一躍而出。
黃歇和庸芮兩人執劍相鬥,從酒肆中一直打到長街上。
大雨滂沱,將兩人身上澆了個透徹。兩人方才亦是飲酒不少,此時渾身燥熱,這大雨澆在身上,反而更是助興。當下從長街這頭,打到長街那頭。
兩人都是醉得不輕,打著打著,黃歇一劍擊飛了庸芮手中之劍,庸芮卻也趁他一怔之機,將他的劍踢飛,兩人素性又赤手空拳地交起手來,最終都滾在地上,滾了一身爛泥。
黃歇和庸芮四目對看,在雨中哈哈大笑。
此時兩人俱已經打得手足酸軟,自己竟是站不起來,兩人相互扶著肩頭站起,一腳高一腳低地踩著泥水前行,手舞足蹈,狂歌放吟。
黃歇便用楚語唱道:「時繽紛其變易兮,又何可以淹留!蘭芷變而不芳兮,荃蕙化而為茅……」
庸芮亦用秦語唱道:「阪有漆,隰有栗。既見君子,並坐鼓瑟。今者不樂,逝者其耋……」
兩人也不顧別人,只管自己唱著,一直走回到酒肆那裡,也不知道是誰接了上來,道:「公子,小心。」
此時兩人俱已經支撐不住,索性一頭栽倒,再不復起。
也不知道過了多久,黃歇悠悠醒來,耳中聽得一個聲音興高采烈地道:「公子,你醒了?」
黃歇睜開眼睛,眼前一片模糊,他扶著頭,呻吟一聲,眼前的一切漸漸變得清晰,他細看那人,身軀高大形狀威武,臉上卻帶著烙印,卻正是昨日被他所救的奴隸,頗覺意外:「是你?這是什麼地方,你怎麼會在這兒?」
那大漢呵呵地笑道:「這裡是庸府。昨日公子與那庸公子都喝醉了,是那位庸公子的手下與我扶著公子回府,也是庸府之人相助,為公子沐浴更衣,在此歇息。」
「庸公子?」黃歇扶著頭,宿醉之後頭疼欲裂,好不容易才定住心神,想起昨天那位陌路相逢,卻一起喝酒打架的人來,正是姓庸:「他叫庸、庸什麼……」
那在嘆忙提醒道:「是庸芮公子。」
黃歇點了點頭,又問:「你又如何在此,我昨天不是把你的身契還給你了?」
那大漢憨笑道:「公子買了我,我自然要跟隨公子。」
黃歇擺擺手道:「我不是買了你,只是不願意看到壯士淪落而已。再說,你不是從來就不服主人,每次都會反抗的嗎?」
那大漢搖搖頭,執著地道:「我是東胡勇士,戰場上是被人暗算才淪落為奴,被人隨便轉賣呵斥,我自然不服。公子武功比我高,又待我仁義,我豈能不報。反正我的部族也被滅了,我也無處可去,只能跟定公子了。」
黃歇捧著頭,無可奈何,良久才道:「那,你叫什麼名字?」
那人便翻身跪地,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禮,道:「小人赤虎,參見主人。」
黃歇忙擺了擺手:「我敬你是壯士,休要如此多禮。」
赤虎起身,憨笑著搓搓手,站在一邊。
黃歇沉吟片刻,道:「既到此間,也要拜會主人。此人意氣飛揚,倒是可交。」
正說完,聽得外面院中呵呵大笑:「黃兄可曾起了?」
黃歇一笑,也大步走向外面,道:「庸兄起得好早。」
這個世界上有人白髮如新,有人傾蓋如故。黃歇和庸芮的相識,便是只這一場酒醉,一場打架。
(本章完)